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听报道
最近哄睡时,孩子都会点名要听伍佰的《夏夜晚风》——“五白苏苏唱夏夜晚逢(伍佰叔叔唱夏夜晚风)。”还好,这是一首可以单曲循环的歌(有些歌即使好听但循环起来要人命)。每次一响起,夏来了,夜来了,风也来了,曲子把这几个字嚼得透透的。
天还冷着时更能感受到它的魔力。现在,夏天已经忽然来了。上周是可以穿短裤出门的温度,这几天又降了一些,有点反复。但日照时长反复不来,太阳落山的时间正非常规律地慢慢延后。在这里,人们可以很明显地感受四季流转。这对一个南方人来说是很难得的体会。
如果孩子的耳朵一直听不腻,这首歌可能会伴我们一直睡到冬天来临,这样,夏夜晚风的幻觉也会继续笼罩着冬夜。这似乎与隔离生活很契合。能平安躲在屋里的人,需要一点幻觉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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最近家里陆续添置了一点新玩意。家有一娃,得想点办法多些花样给他放放电。
小滑梯是半个多月前买的。那时我们已经开始不带孩子去附近的游乐设施玩了,荡秋千,滑滑梯,跷跷板,哪一样都要小手摸摸抓抓。当时一个朋友说,她老公带娃在屋后玩的时候,被邻居很严厉地训斥了。为了不让孩子太惦记着外面的滑梯,队友决定买一个放院子里。安装好那天,孩子兴奋极了。看着他爬上滑下反反复复,我心想,队友这个玩具买得好啊,娃可以自己玩一段时间。但这劲头时有时无,有时他也不愿意去玩,全看心情。
前几天升温,荷兰人都穿短袖短裤了。下午,我在楼上忽然看到院子临着的小河里多了一条橙色的小皮艇,三个女孩互相拉扶着上船,小艇晃得厉害,她们嘻嘻哈哈,不时发出尖叫。再低头一看,我家小朋友正定定地站在院子临河的木板上,安静地观察着姐姐们。他没有往前靠,只保持着一段距离,双手插在口袋里,从背影看过去,真像一个小老头忽然陷入对十几岁美好时光的回忆里。我忍不住笑。
队友受了启 (cì) 发 (jī),当即在网上下单了一条充气橡皮艇,快递员第二天早上就按响了门铃。爷俩兴奋地拆箱,充气,大概一个小时后,我们出门了。
屋后有一条宽一点的小河,找到比较平缓的上落点,我们顺利地上船了。划船挺难的,一开始我没找到诀窍,划得很费劲,就这样慢悠悠地在河面打转,艰难前进。不远处的苍鹭见我们靠近了,咻的一下就飞了,它们总爱自己静静地待着。我喜欢看苍鹭飞的样子,身子精瘦,翅膀大而有力,带着一股仙气。再叫孩子扭头看,苍鹭已经飞远了。也能看到那种荷兰常见的水鸟,我不知道它叫什么,自作主张地喊它白头鸟。挨着水面的树枝底下有它们搭的窝,小崽子的头顶是微红的,跟在爸妈后面等吃的。一只白头鸟非常从容地表演了轻功水上漂,两只脚飞快地交替,一下子漂出好远。从桥底穿过,河面的波光映在头顶的木头上,漾来漾去。
我忽然感觉,我们是被抛到了背景未知的时空里,耳边过度安静,眼睛有点睁不开,水禽那么近,没有及时躲过的树枝扎着头顶,船桨每划一下,水面上就多一个小小的漩涡。我的感官里都是大自然的细节。临上岸时,河边坐着一个男人,他吃着面包,看着书。我们经过时,他抬头对我们笑,那笑容也像是可以穿越时空的。
小艇上这短短半个小时里,我什么都没想。这是哪里,现在是什么时候,世界上发生着什么,这些都没出现在脑子里。只顾着看鸟,看水,努力划,累了就停下来,像一只也在水上生活的无名生物,是这自然的一部分。
一上岸,结界消失了,日常瞬间回归。该吃午饭了,午饭吃什么呢,看看冰箱里还剩什么。但作为一只无名水上生物的短暂记忆,像幻觉一样,在日常底下成为了一个小小的支柱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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这段时间出门,我们基本就是找人很少的郊外散散步透透气。一周多前的周末,队友实在按耐不住了,那天一大早,他像打了鸡血似的叫着:“来!穿上我们最漂亮的衣服,进城去!”
他翻出了买了好几年也没穿过的西装背心,穿上后非常得意。我说,我们又不下车,你穿成这样给谁看。他坚称这是一种精神,然后又扭头回房间捣腾了一下,几分钟后再出现时,脖子上多了一个领结,也是几年来从没戴过的。非常吓人的行头。
我在沙发上惊得说不出话,像个AI一样根据指示给他拍了几张定妆照。拍的时候,我想,今天我应该很难配得上他了。确实,出门前他也很惊:“这就是你最漂亮的衣服吗?”我说是的先生。再看他一眼,我庆幸我们今天就只待在车里,像逛野生动物园那样进城瞎逛逛。
车下了高速,进了海牙市区,我才意识到自己已经好久没看到这番景象了。
骑车的人还是挺多的,跑步的,滑滑板的,都有。路过一处户外游乐场所,人比我想象的多,不知是不是因为天气太好了。海边也不显得冷清,但餐厅看上去都关门了。一对老夫妇站在一家餐厅的大门边,往里看了看,然后继续往前走。路边甚至还有卖炸鱼的流动车摊。
如果不加以说明,这看着就像一个普通工作日的普通街景,艳阳高照,车来人往。
我将手机紧贴着车窗,有点机动地拍了一些照片。
几天前看到一篇文章,《那些沉迷在游戏中“看风景”的人》【来自公众号联合杂货 UnitedGrocery】,主题是“游戏摄影师”,他们在游戏中以截屏的方式记录虚拟景色。那天我有类似的感觉。
窗外是虚拟的日常,是那些在过去十分寻常的街景。而我作为疫情之下幸运的人,戴上了VR眼罩,假装自己走在街上,与行人摩肩接踵,假装自己闻得到炸鱼的香味,扭头时,顺便动动手指,对着那个滑滑板的少女截了个屏。
如果疫情持续得太久,人们会不会有这样的需求,借助虚拟实境重温往日的街景,往日的人潮。我不知道,我猜多少会。昨晚看《人生一串》,看到场面火热的烧烤店,食客一桌桌紧挨着,大口吃肉大口喝酒,那画面看着竟然显得怀旧了。从时间上看,那番景象在三四个月前还是存在的,但这依然不妨碍它显得怀旧,在心理上它已经离我很远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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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们在一片小树林边上停车,准备去里面走走。在车里我还很轻松地看着街景拍拍照,但一下车,我的神经就立刻切换到了疫情模式。
人多的地方在视线里被标红了。有人从身边走过时,1.5米标尺会弹出,提醒我保持安全距离。穿过树林,眼前不远处的沙地上有人在遛狗,人密度好像挺高的,我站在草地上不敢往前。我已经有了这样的条件反射了。等人散得差不多,我们才穿过沙地,继续往林子里走。
快速而自觉形成的条件反射,在疫情过去后,需要多长时间来修复呢?
这么想着,我记起了年初刚回荷兰时,在森林里遇到的基督徒。
那时我们还在自我隔离14天的期间。一天傍晚我们找了一处人很少的树林逛荡,那是我回荷兰后第一次出门。刚从入口进去一小段,迎面走来两个中年男子,我们点头互相打了个招呼。正要交错过去时,其中一个男人停下来,朝着我们的孩子说了几句话。大部分荷兰人对孩子有着天然的喜爱,在路上或是在超市,常能碰到笑着跟孩子打招呼或者自顾自聊两句的陌生人。小孩当时骑坐在一辆塑料三轮车上,无暇顾及。那男人大概说了,多么美好的生命,可爱的孩子,之类的话。我不太记得前面的话了,因为追光都打在后面发生的事情上。
这个男人是基督徒吧,他很诚恳,又像有点喝多了,絮絮叨叨地跟我们说,上帝在照看着我们,生命多么美好。接着他问我队友,是否愿意和他一起念一段祷告词。他俩便握着手,那男人说一句,队友重复一句,大概一分钟后,结束了。我在一旁拉着三轮车的长柄,视线在孩子和他们俩之间来回切换。
接着那男人也问了我一样的问题,我有点犹豫,怕与他握手不妥,毕竟我们还不确定自己是否健康。但似乎容不得我犹豫,我的手还是伸了出去。他盯着我的眼睛,我也盯着他的,他念一句,我念一句,他的眼眶发红,在白皮肤的衬托下尤其明显。结束后,他十分舒展地笑起来,拍拍我的肩,然后转身和他的朋友离开了。
我说不清楚那是什么感觉。那时我主要还是有点担心,不知自己有没有连累别人。之后知道没事了,我们是健康的。现在再想起来,又有了新的感受。那是距离被消弭了的短短两分钟。不仅如此,连背景也被嗖的一声抽走了。我们就像在旷野里相遇的同类物种,伸出手去,进行了一段同类物种之间能明白的简短交流,然后道别。
它夹在两国先后到来的疫情之间,如梦似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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以前老觉得自己挺宅的,现在才知道,那是有前提条件的。
一星期前,我在笔记上写下了这句话。
那时,我感觉自己快到临界点了,再这样下去会憋出问题。那天我忍不住在微信上问了几个朋友隔离时期的感受。问的过程我突然觉悟,主要还是看同一屋檐下家庭成员的关系张力。总结下来,有娃一族可能处在金字塔最底端,而在顶端笑看风云的大概就是有猫撸的单身人士了。
然而今天再打开文档,我已经想不太起来那种临界感了,大概它已经把自己化作了新的更远的界线。人的调整能力还是很强的。愿能幸运地居家隔离的人们,也能从日常里捕捞一些幻觉,抵御屋内外新的挑战。
那天回到家后,我从二楼打开窗户,忽然发现,隔壁老夫妇正在院子里看书。阳光太好了,他们戴上了墨镜,低头捧着各自的书,画面十分宁静。我忍不住悄悄举起手机,远远地把他们拍了下来。拍下来的同时,仿佛有些什么能量也注入到了我的身上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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